基因編輯爭議的倫理學光譜 (附注釋版)

(注:此文於《時代論壇》出版時沒有刊出注釋,現補回,算是完全版本)

作者:陳成斌 (香港浸會大學宗教及哲學系助理教授)

上個月在中國,深圳南方科技大學生物系副教授賀建奎在香港的一場學術研討會中宣稱成功製造基因編輯嬰兒,引起大家嘩然。不過,香港問題太多,這件事引起了大家一些討論後,便少有報導關注後續情況,近日筆者就只見到《紐約時報》在去年最後一天跟進了賀建奎疑似被軟禁在深圳校園的報導[1]。當然,之前的一輪報導都已經把情況大致解釋清楚;沒有新的進展,也難怪傳媒不再報導此事。

然而,撇開新聞時效不談,此事引起的倫理爭議,值得我們好好反思。反思又可以分為至少兩個層面。第一層是處理此事的細節,對此抽絲剝繭地分析。例如甚麼是基因編輯、這次基因編輯用了甚麼技術、這次被編輯了的基因有甚麼特性、等等。這些細節,由破解所謂不會患愛滋病的真正意思 (這部份的討論較踏實),到甚至是一些陰謀論的猜想,例如賀建奎真正的醉翁之意不在預防愛滋病而在提高嬰兒智力 (這部份的討論較多猜測),新聞和後續的網上討論已經講了很多,這裡就不用再一一覆述了。

第二層的反思,是以此事作為例子入手,但思考的卻是背後比較宏觀的圖案。這種反思涉及的內容較多亦較深入,其實比較適合在課堂或者學術討論中出現,較難以新聞的方式報導。這裡也不可能把第二層的反思完整地講完,所以筆者嘗試從一個中間點切入,只提綱挈領地介紹一下這方面的一些學術反思,看看能否引起讀者的興趣,之後再深入探索下去。

為甚麼有些人對基因編輯談虎色變,有些人卻趨之若鶩?這裡可從對此的兩種直覺說起。第一種直覺是,基因編輯猶如人為地揀選下一代的情況,僭越了上帝的位置,不僅違反自然,更似是把生命玩弄於股掌之中。對於這種把人置於上帝地位的恐懼,除了有宗教上的意思,又或單純是比喻以外,亦是與從歷史學到的教訓有關。例如基因編輯的爭議與優生學 (Eugenics) 的爭議頗為相似,甚至相關。但談到優生學,通常卻會令人聯想到二戰時期希特拉和納粹所提倡的那一套,結果演變成大規模屠殺納粹政府眼中的「低等」人士,包括猶太人和傷健人士等等。那時的科技沒現在先進,少有基因編輯之類的技術,所以選取「優生」的方法在於減低現有和未來的「問題人口」 。然而不論方法為何,背後的優生和人為揀選的概念卻頗為相通,也難怪不少人對基因編輯等生物醫學技術戒慎恐懼。

可是,如果優生學或基因編輯等生物醫學技術有這麼多道德問題,為甚麼又有很多支持者呢?這裡我們可以從第二種直覺說起。直覺上我們都同意應該減少人世間的痛苦,而醫治各類疾病,並且保持和促進大家的健康。這些似乎都能減少痛苦,是好事亦是應該做的事,所以,我們總是對醫務人員懷有一定的仰慕和敬意,很多時他們都是社會上出類拔萃的一群人。另外,我們亦直覺地同意父母對子女有特別的責任,必須盡力給予子女最好的成長環境。父母想要子女健康不生病,當然亦很合理。這樣想來,如果基因編輯的科技已經成熟到父母能給予子女更好的基因時,我們還有甚麼理由從原則上去拒絕呢?

由此路進,也難怪現代有些學者甚至會繼續提倡優生學。例如尼古拉斯.艾加 (Nicholas Agar) 等人提倡的自由優生學 (Liberal Eugenics),正是要與歷史上那些由政府或獨裁者主導,由上而下去計劃的「威權優生學」(Authoritative Eugenics) 分別開來。自由優生學強調個體的自由選擇和自主性,亦重視多元價值與及對遺傳學基因改造等等的最新科學理解,認為自由優生學可以解決一些現時的社會問題,例如患病會減少了病人相對於常人的能力 (Capability) 和機會 (Opportunity),而基因編輯原則上可避免下一代患上某些疾病,從而避免了減少了能力和機會,因此艾加認為提倡自由優生學是合理的[2]

從上面的描述可見,現時的爭議某程度上是一個光譜:一邊廂,有人會覺得基因編輯違反自然,亦可能令得世界變得更恐怖;另一邊廂,亦有人覺得人為和自然的界線不明,但治病是天經地義,父母亦有責任為子女提供最好的生活,包括良好的醫療。支持和反對的各種論證,就是站在這個光譜的不同位置上去論證自己的主張。例如上個月那則新聞的主人翁,最初亦正是用避免愛滋病作為賣點的,正是訴諸這個光譜的一端來為自己辯護。當然後來內情越揭越多後,才令大家發現不論從光譜哪一點來看,他的做法都有問題。除了這例子外,廣義來說,當我們用不同的倫理學進路去思考這課題時,某程度上也是為了在這個光譜上劃上清晰而合理的界線,告訴我們應不應該容許這些基因改造或編輯,甚至類近優生學的做法。

當然,以上只是很簡單地把光譜的輪廓勾劃出來,光譜裡面有很多內容都在上述的輪廓裡被模糊化了,要詳細討論的話,都有待釐清。例如上面不斷談到健康的問題,但其實這個人人都會掛在口邊甚至念茲在茲的詞語,細心思考下是有許多爭議的。「健康」(Health,有時也譯作「衛生」) 最簡單的意思,就是沒有患病。實然上,醫學界當然會對疾病的分類和清單有很詳細的描述。可是,應然上健康就僅是沒有患病那麼簡單嗎?看世衛憲章,一開始便言明「健康不僅為疾病或羸弱之消除,而係體格、精神與社會之完全健康狀態」[3]。但完全廣義的健康又如何界定[4]?例如醫學倫理上有一個經典案例,在美國馬里蘭州有一對失聰的女同性戀者,她們要求利用人工授孕的技術得到一位同樣是失聰的嬰兒,理由是認為失聰是美好的而且是她們「家族」的特徵,所以希望遺傳下去[5]。儘管這個例子本身並非關於基因編輯,但設想若然她們能夠以基因編輯的方法得到所要的結果,我們應該禁止她們這樣做嗎?如果我們接受以基因編輯來治療或預防疾病,那麼可以用同樣理由接受基因強化 (Genetic Enhancement) 嗎? 分界為何?上述在馬里蘭州的例子應該視為治療、強化、或只是荒膠的一廂情願?

再一次地,我想強調現時學界對這些問題有很多精彩的定義和討論,而且立場不一定是截而二分的 (即不會一刀切只容許或不容許基因編輯)。如艾加雖然提倡自由優生學,但他亦對容許上述那樣的例子有所保留,因為這樣做會減少了嬰兒真正的自由和選擇[6]。類似的討論還有很多,不及在這裡一一列舉[7]

當然,最後要問的是,宗教在這些問題上真的是完全沒有作用嗎?有些人以為,現代倫理學不能訴諸宗教,因為對不信的人沒有權威或指引的作用。可是,不少宗教本身都有著很悠長的歷史和傳統,對不少道德價值都有很深刻的討論,是很豐富的倫理學資源,至少值得借鏡。例如我最初會接觸到自由優生學的討論,就是從一篇以道家 (特別是莊子) 來討論這問題的學術文章開始的[8]。儘管未必同意那篇文章作者的一些論點,但至少可以看到作者是因為道家和莊子對自然的理解別樹一幟,所以值得以此來思考基因改造與違反自然的問題。很多人覺得基督教在倫理問題上很保守,但基督教有著強調人生命可貴這一重要傳統,這點相信這裡不少讀者都知之甚詳,不用我多費唇舌。不論是強調「自然」還是「生命可貴」,要由這些價值推論到一些特定例子的對錯,還是有很多功夫要做的。只是要在本文所談到的光譜裡找到合理的定位,宗教不見得就應該在討論中完全缺席。當然,以上這些,都是我文首所說的第二層的反思。至於上個月那則新聞,不論是從廣義的倫理原則到實踐上的技術處理問題,情況都是千瘡百孔,問題之多,似乎已有公論。

《時代論壇》一六三七期「時代誇頁」

二零一九年一月十三日

(網上版:一月十一日)

https://christiantimes.org.hk/Common/Reader/News/ShowNews.jsp?Nid=156788&Pid=103&Version=0&Cid=2018&Charset=big5_hkscs

[1] https://www.nytimes.com/2018/12/28/world/asia/he-jiankui-china-scientist-gene-editing.html 《立場新聞》亦由報導《紐約時報》這個報導;https://thestandnews.com/china/%E7%B4%90%E6%99%82-%E8%B3%80%E5%BB%BA%E5%A5%8E%E8%BA%AB%E8%99%95%E5%8D%97%E6%96%B9%E7%A7%91%E6%8A%80%E5%A4%A7%E5%AD%B8%E5%AE%BF%E8%88%8D-%E8%A2%AB%E5%8D%81%E5%A4%9A%E7%94%B7%E5%AD%90%E7%9C%8B%E5%AE%88-%E9%9C%B2%E5%8F%B0%E5%9C%8D%E9%90%B5%E7%B6%B2/

[2] Nicholas Agar, Liberal Eugenics: In Defence of Human Enhancement (Malden, MA: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3] https://www.who.int/about/mission/zh/

[4]健康倫理學上有所謂Naturalist Views/Evaluative Views 之爭。可參考Daniel Hausman, Valuing Health: Well-being, Freedom, and Suffering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5] Matthew Spriggs, “Lesbian Couple Create a Child Who is Deaf Like Them," Journal of medical ethics 28, no. 5 (2002): 283.

[6] Agar, Liberal Eugenics: In Defence of Human Enhancement, 12-16, 105.

[7] 我想在這裡介紹一個已經是十年前的辯論,但講者是兩位十分有名的哲學家Michael Sandel 和Peter Singer, 很多觀點仍未過時: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Pna-fSNOE 。此外, 他們各自有很多精彩的生物倫理學影片,或是教學或是和他人辯論,都可以在Youtube 上找到。如果想參考他們的文章的話,我會推薦這兩篇:Michael Sandel, “The Case Against Perfection: What’s Wrong with Designer Children, Bionic Athletes, and Genetic Engineering," in Human Enhancement, ed. Julian Savulescu and Nick Bostro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71-89; Peter Singer, “Parental Choice and Human Improvement," in Human Enhancement, ed. Julian Savulescu and Nick Bostro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277-89.

[8] David Chai, “Habermas and Zhuangzi against Liberal Eugenic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hinese & Comparative Philosophy of Medicine 14, no. 2 (2016): 97-112. 我亦有一篇文章回應這論文:Benedict S. B. Chan, “A Question to the Daoist Approach against Liberal Eugenics (關於以道家進路反對自由優生學的疑問),"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hinese & Comparative Philosophy of Medicine 14, no. 2 (2016): 119-23.。本文有不少想法和參考資料,亦是來自這篇回應論文的。